金鋼再現—心領神會  |  施力仁


若將記憶往前回溯,推演到最遙遠的時空場景,記憶裡最初的自己,是用什麼樣的姿態在等待未來?

在我記憶中最早的場景是關於一棵龍眼樹。

當年娛樂並不多,在田與田相互交織的阡陌當中,有一棵龍眼樹下乘蔭的小空間,那是我最喜歡的個人天地。我搬來桌子椅子,再帶上毛筆和畫紙,偶爾抓起泥巴土壤一陣抓捏……手上隨意地寫字塗鴉,腦裡卻是飛揚的夢想。大片的世界正在前方等待,而我將會成為怎樣的一個人呢?

手上的泥巴捏著捏著塑出形狀,我要朝嚮往的美術邁進,廣納天下藝術!我還說:將來想要做藝術家,一輩子為美服務。

之後幾年,我果然走在藝術這條路上,記不清見證過多少大展、陪伴過多少位大師,漸漸地以畫廊創辦人、經紀人或者策展人、美術館館長等身份為人所知;而為人所不知的是,無論我身在何處,此刻以何種姿態在努力著,創作始終在我的生命中佔有一席之地,更成為習慣,與我的生活如影隨形。更往其後,從臺灣的北、中、南,到大陸北京、上海、山東之各靈氣寶地,皆慢慢出現了我的犀牛景觀雕塑,以及圍繞著牠們拍照的大朋友小朋友們,有時連我都覺得它們是活潑散步到那的一樣。我在行走,我的犀牛也在行走,從此人們開始以一種全新的綽號稱呼我,犀牛藝術家——「犀牛老爹」。

時常有人問我,為何如此鍾情於犀牛。真是好問題啊!犀牛遠從六千萬年前就存在著,於今卻是世界最瀕臨絕種的保育動物之一;犀牛亦是科幻的,最易與龐然猛獸聯想在一起,好萊塢曠世奇想巨片《阿凡達》中都可以找到牠擔綱正義的化身,是自然生態的守護者,更是人文關注的精神象徵。從華夏文明的古籍、青銅器、玉器、瓷器等各個朝代的文明載體,都可以看到時代對犀牛的理解:中國先秦古籍《山海經》被視為中國神話故事的發祥書,記載古代神怪、動植物、醫藥、民俗、山川水澤等內容,其中《山海內經》記載「兕在舜葬東,湘水南。其狀如牛,蒼黑,一角。」「兕兕西北有犀牛,其狀如牛而黑。」中則明白指出野獸犀牛的動物特徵與地理分佈位置,可知中國古代確實有犀牛活動,《山海經》更不單只是想像成書,其中包含的山川鳥獸亦極具考據價值。

梁山七器之一《小臣艅犀尊》記述商王征伐夷方對功臣的犒賞,於今漂流過海藏於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戰國時代李冰父子治水都江堰,朝五芒方位埋下五尊石犀以鎮水精、安家佑民;唐朝盛世,萬邦之一的林邑國來朝進貢當地品種的犀牛,太宗特別為父親高祖李淵獻陵打造石犀守護;諸如以上種種,賦予了犀牛忽近或遠的傳說,這些輪廓中有著不確定、迷濛而曖昧的神話性格強烈地吸引著我。我猶如牠癡情的追求者,追尋著神獸的腳步穿梭在古今當中,犀牛予我此時不再只是創作載體,歷史與生態的相互交錯彷彿一道通道,越是往下紮根,眼前創作的路途就卻是清晰了起來。

選擇犀牛不僅在於牠獨具的特殊造型,更多是宇宙大化間集結於靈獸的豐富象徵性,生態、科技、人文歷史。或簡單言之,犀牛生物性本就是執著鍾情的,愛就是深深愛上,得要以生命去背負才行。

和所有藝術家相同的是,我用於表現犀牛的技法並非一次到位,亦從人生經歷的各種轉折中去汲取,作品則隨即反應了其創作年代之於我的一切思考。說到犀牛雕塑,很多人直接聯想到臺北克緹廣場前888公分《金鋼犀牛》的科技化形象,其實早前我的創作卻是從柔美的線條開始,從亨利摩爾(Henry Spencer Moore,1898-1986)空洞化主體、彎曲形體的造型含意,影響了早期較為小型的犀牛雕塑,如福犀等等。更進一步地,在研究犀牛的過程裡,我發現商周青銅文明的犀尊古樸的實用形象若能與當代藝術觀念為基礎,或許能在古老造型中重新詮釋新的藝術靈魂。

我酷愛速度。風的聲音、轉瞬而逝的幻景,在哈雷重機的脊背上,碰觸速度、聽空氣不斷在耳旁呼嘯,我感到全然的自由與舒暢,此時世間任何複雜都能化為追風的引擎,成為更快、更向上邁進的動力。如今科技已將人帶往與過去全然不同的境界,我們這一輩,特別能體會科技帶予生活的衝擊。這種直接切身科技的體驗,則化為我的當代藝術與未來創作的宣言,承接到我的雕塑變化為極簡、硬邊、結構和象徵意義,再以作品表現當代藝術對古老語彙的詮釋。

創作讓我領略,我就宛如歷史洪流中的一點,既往回溯,悠遊歷史與生態大潮的痕跡;同時又朝未來步足邁進,將數十年對藝術的領會與心得全數熔鑄在昂揚的犀角中,向前眺望。一旦承載延續和開創的使命,我內心就有一個嚮往:融古塑今,鑄造經典。倘若人皆背負著各自的命運課題而來,而古典一蛻變成為全新的當代藝術,便孕育出《金鋼系列》的誕生。再往後,則有《銅牆鐵壁》、《金鋼再現》和《赤兔戰馬》等同樣延續我的雕塑風格,卻造型迥異的系列。

專注於創作當中,時常令我忘記時日,頗有孔夫子「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之勢。現代畫廊漸漸成為早期我的半個創作天地,好友們都常看到我就坐在那個位置上捏著畫著,朋友間相談著日常與各自的藝術愛好,某日友人突然一問:「你一生中承辦過這麼多大展,中西交流、兩岸合壁,為何從沒想過為自己好好的辦一次個展?」。一句真誠的發問,竟大大的提醒了我:隨著犀牛逐一被收藏,臺北克緹廣場、高雄佛光山佛陀紀念館、上海靜安公園、山東威海、苗栗勻淨湖莊園、台中草悟廣場……,犀牛已經帶著我的祝福去往各地,是否該為支持犀牛、喜愛犀牛的朋友們,做一次詳盡完整的展覽論述?

今年適逢六十,根據國學大師錢穆先生的釋義,耳順之年對於一切道理皆能明白貫通,不再感到於心有違逆,此段釋文正與我心神的領會不謀而合。從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的數年間,我服務過大大小小的展覽;而今終於再回歸到喜愛藝術與創造的原點,僅僅順應本心,做自己。六十歲一甲子也是生命的轉換點,停下腳步,用一次個展對自己生命的階段予以交代,一輩子的渴望和追求如同金鋼幻化的使命,象徵著我對藝術的初衷將永不改變。

數十年藝術生涯已然遠走,驚鴻回首,彷彿回到幼年鄉間那一棵龍眼樹下,蔭涼的樹影包覆著最初亦最真的夢想,我仍在那兒捏著手中的小泥塑,醉心在創作的世界中靜聽風聲,片刻永恆。